《摸魚兒·雁丘詞》是金代文學家元好問的傳世詞作。
然而照該詞的序文所言,16歲的元好問創作的并不是一首詞,而是一首詩。序文最后說“舊所作無宮商,今改定之”,證明最初所作確實非詞。序文所言本是清楚明白的,但古今很多人并不如此解讀,這其中有些是誤解,有些則是故意為之,因為他們更愿意將這篇表現愛情的名作置于一名16歲的青年人身上——名篇配天才,方相得益彰。
問世間、情是何物,直教生死相許?天南地北雙飛客,老翅幾回寒暑?歡樂趣,離別苦,是中更有癡兒女。君應有語:渺萬里層云,千山暮景,只影為誰去?
橫汾路,寂寞當年簫鼓?;臒熞琅f平楚。招魂楚些何嗟及,山鬼自啼風雨。天也妒,未信與、鶯兒燕子俱黃土。千秋萬古,為留待騷人,狂歌痛飲,來訪雁丘處。
詞分上下兩片。上片描寫愛情,下片抒發感慨。為了表現這令人震驚的愛情,作者在上片虛構了一段與殉情大雁之間的對話。他說:愛情,無非是在一起的時候歡樂,離別的時候痛苦,誰會想到在這其中還有你們這樣的癡情兒女呢!情到底是什么?怎么就讓人生死相隨呢?大雁回答:在那萬里層云的天空,在那暮雪籠罩的山間,我孤零零的一個,又能飛去哪里呢?(“只影為誰去”中的“誰”,不是哪個人,而是何處。)
大雁并沒有回答作者的提問,而是反問,沒有了情,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呢?元好問是懂情的,也是懂得創作的,他明白道理講不清的地方,情感上恰是天經地義的,這樣寫遠比理性的說明更讓人明了。人們多喜歡開篇三句,其實這后三句更耐人尋味。
再看下片。本詞是作者多年以后的改定之作,所以他先在過片以回憶的口吻進行了今昔對比:汾河岸邊早已沒有了當年趕考時的繁華,原野上只剩一片荒煙。這似乎暗示此時已經是金亡以后,元好問的晚年。隨后,他就改作《摸魚兒》一詞進行了說明,其中感慨良多而又氣脈連貫。他說:今天創作這首詞,既不想學屈原的《招魂》,也不想學他的《山鬼》,因為《招魂》已是來不及,而《山鬼》只是自怨自艾。一般的愛情,無非是身死而情滅,但我絕不相信這大雁的愛情也會如此。他們的愛情連老天也要嫉妒,一定會流傳千秋萬代的。為了讓后來的詩人在來訪雁丘時,能狂歌痛飲,相互唱和,所以我先創作了這篇作品。(“來訪雁丘處”的“處”,是“時”意思,敦煌壁畫題記便有很多這樣的用法,若理解為地方、處所就錯了。)
事實上,當時就有很多人與元好問唱和,創作了多篇《摸魚兒》。其中李治的和作不但暗示了本詞創作的時間,甚至提及了最初《雁丘詞》的內容。如果說多年以前創作《雁丘詞》是受到了大雁殉情的沖擊,多年以后的改作,則是元好問多情的體現。
在作品中,元好問將愛情描寫得攝人心魄,同時又搖曳多姿。在他的想象中,殉情的大雁一定有過“天南地北雙飛客,老翅幾回寒暑”的經歷,也就是他們一定相伴了不知幾千里,經歷了不知幾番寒暑。這雖然是元好問的想象,但想象本身卻是基于他對愛情的認識的。在他看來,正因為有這樣深厚的愛情基礎,才會發生那樣決絕的殉情之舉。這就是元好問的愛情觀,是中國傳統的愛情觀。如同花草需要雨露,莊稼需要耕耘,愛情也需要時間和經歷。沒有無源之水,沒有無根之木,也沒有缺少時間和經歷的愛情。
與中國傳統的愛情觀相比,一見鐘情的情乃是情欲,它當然也很美好,極有可能成為愛情的萌芽,但那遠非愛情,因為愛情不是一刻的事物,而是持續的過程。當愛情的種子從萌芽到開花,再到結果,它會自然而然地進入“生死相許”的階段,這是情感發展的必然。愛情沒有真假,只有深淺。有人可能因為自己的愛情不能如此而慚愧,其實大可不必。那僅僅是因為你的花期較長,愛情尚未結果而已。更何況愛情是用來享受的,并不是用來考驗自己或考驗他人的,一個人應陶醉于愛情中,而不是陶醉于感動中。當陶醉于愛情時,生死相隨仍然是一種陶醉,當陶醉于感動時,生死相隨只是一種抉擇而已。
蒲松齡有言:“天下惟真才人為能多情?!痹脝栆皇住睹~兒》,讓世人見識了情為何物。那么,元好問是怎樣的“真才人”呢?史載,他祖上是北魏皇族拓跋氏,魏孝文帝改革時拓跋氏改作元姓。北魏滅亡后,元氏四處遷徙,最終為忻州人。元好問字裕之,名字從《尚書·仲虺之誥》“好問則裕,自用則小”一句而來,因為曾在定襄遺山(又名神山)讀書,所以自號遺山。他天資聰穎,被稱作“神童”,名震京師,人譽為“才子”?;蛟S是天妒英才,又或許是官場黑暗,他從16歲參加科舉,考了五次仍未能考取功名。32歲時終于登第,正式進入仕途,做過幾任小官,銜不過六品。未入仕時,故鄉被蒙古大軍屠戮,兄元好古喪生,為躲避兵禍,他輾轉于各地。入仕不及十載,金國滅亡,他與大批金朝官員被囚于山東聊城兩年。晚年隱居不仕,潛心著述,編纂金朝歷史,足見其操守。他雖不入仕,卻向蒙古舉薦了54名金朝儒士,后又覲見忽必烈,希望其尊信儒學,又可見其保護漢族文化以及以儒學止殺戮的情懷。
元憲宗七年(1257),元好問逝世,享年68歲。天賦及經歷,加上操守和胸襟,使他的詩、文、詞、曲成就極高,被尊為“北方文雄”“一代文宗”。他的《中州集》是一部金代詩歌總集,為250余人寫了小傳,填補了中國文學史空白。而元人纂修《金史》,更是有所取材于他編撰的《壬辰雜編》。所以,元好問不僅僅是個才人,簡直就是完人。
汾河東岸的雁丘石,雖然不是原來的石頭,但是它所代表的愛情卻是千秋萬古的。